画家心语

自叙—我的油画与国画生活

来源:《何纬仁画集》 发布时间:2007-12-02 19:23 浏览次数: 【字体:

那是在文革开始后的1967年春夏之交,革命的狂热对于学习艺术的大学生的我己经开始退烧。正巧赶上响应毛主席的复课闹革命的伟大号召。于是,我和几个对艺术还没有完全尚失兴趣的同学,便一头扎进了学校的图书馆。从一个冷僻的书柜里,居然让我们翻出十几册原装进口的印象派画册。从借书卡上看是一片空白,就是说在当时的情势下,这是连学院里的教授也不能借阅的封资修毒草。然而,仗着文革大势。图书馆的老师不敢得罪学生的心理,我们半懂不懂堂而皇之地将莫奈雷诺阿马奈”……一本本地抱回了宿舍。就这样,社会上轰轰烈烈地搞文化大革命,我则摆开东拼西凑的油画工具,公然复辟资本主义起来:在临摹马奈的露台的时候,我惊叹于贝特·摩里索的美丽和露台栏杆上绝对想不出来的绿色;凡高一半黄一半绿的自画像,我用于对哥哥肖像的写生,后来被一位先生见了,连连摇头说太过了,太过了;德加的舞蹈课浴女中的犹如薄雾的光线以及室内空间明暗的微妙过度,让我走进了完全不同于俄罗斯油画的另外一个天地,知道了什么叫精致与高贵;莫奈的青蛙塘中黑色、褐色、玫瑰色的交响与阔大的笔触,使我不由自主地将这种感觉转移到学校南湖边的写生习作当中;雷诺阿的秋千人物身上的光斑和极富写生感的造型,更是让我感动得一塌糊涂;我还模仿西斯莱的洪水。在真的洪水涌进宿舍时,居然蹲坐在己经浮动起来的床架上画写生……后来,这些珍贵的画册被我奉为至宝,在长达两的时间里,朝夕相处,仔细完味。把喜欢的作品拼命临摹下来。至今我还保存着当年整本一字不拉的《印象派画史》手抄本。想想看,在那样封闭、那样革命的年代,什么都不能看,什么都看不了,社会和绝大多数的人都陷于一种极度的疯狂、极度荒诞的情况下。而我居然在简陋的宿舍里,吃着粗糙的食物。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油画学习,而且吃的第一口,竟是在四九年之后中国艺术界视为洪水猛兽的印象派。在不可思议的年代,竟然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而且居然没有人去告发,这真是命运的安排和眷顾呵。

为了学习油画,我们还把同样消遥于运动之外,又极度热爱艺术的老师孙见光先生来一起画写生,看见孙先生对造型和色彩的处理。一种画册不能替代的极其直观的学习方法使我们和孙先生格外地亲近起来。于是,找来同学做模特,孙先生在前面画。我在后面跟。他调什么颜色,我也跟着调什么颜色,调着调着我就乱了套。于是手忙脚乱、满头大汗……。由于文革的缘故,老师不像老师,学生亦不像学生。孙先生更像是画画的朋友,那时孙先生单身一人,我们可以随时到他的房间去翻阅苏联画册,向他请教,给我们粗陋的画作提意见。对于孙先生那一套依靠记忆、想象和速写画出来的油画,我佩服得不得了。他的油画无论是习作还是创作,都是如此的生动、观察是如此地细致入微和概括。他那些以广西少数民族和朝鲜战场上表现军民一家为题材的画作,真的是表现得十分真挚有趣,常常令我们边看边笑。孙先生那种与生俱来的草根习性和农民式的幽默,至今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在作画时,孙先生对造型有一种独特的理解和自信,色彩极其敏锐。孙先生还喜欢反复用油画刀将画好的颜色轻轻地刮掉或抹开,形成十分丰富和透明坚实的色层。不知是他的自创还是有所师承。但是,从外貌上看,这个绝无艺术家风度的孙先生最爱讲的一句话:我的是土油画。然而正是这样的土油画,在文革之前就巳经得到了理论大家王朝闻的高度称赞。这是很了不起的呀。

嗟呼!四十年光阴将过去,我的油画就是从印象派的画册和孙见光先生这一的两个老师中起步,断断续续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今天。其中甘苦,唯心中自知耳。

感叹之余,不禁要问:我真的有过有过如此的人生?如此的因缘么?

其实,从小我画的是国画。后来在大学里学的是国画(尽菅没上几天课),到中央美院进修也是国画。

然而,回想起来,对于传统中国画的认识应该是在我十几岁的时候。

我所在的南方城市尽管不大。但却有一批民国遗风的老先生,他们是这个城市的文人雅士。他们与徐悲鸿、张大千、阳太阳有过亦师亦友的关系。尽管他们大多不是什么职业的画家(在这点上跟绝大多数的古代画家是一样的),但是对于笔墨丹青、书法诗词、金石篆刻却是情有独钟。对于传统文化浸淫既久、品味纯正且传承有绪。在我印象中,留着长须的邓俊群先生,号六然静人,终生未娶而独善其身。平日里教书画画养花。诗词书法全是传统作派。梅兰竹菊山水样样精通,用笔用墨用水极为讲究。他画的花瓣和枝干十分滋润且内涵骨力,以狂草中侧锋画的枝干与石头,更是枯湿浓淡、腕底生风。在银行作职员的龙敏功先生,耳朵半聋,以笔作谈。同道们十分称赞他那一手师法石涛的山水,笔墨苍润,渲染和收拾功夫炉火纯青。设色时赭石和花青用得十分清丽与古雅。再加题款的小行书,宗法魏晋且遒媚多姿。连我们这些尚未入门的小后生,亦觉称奇。只可惜当初我一心想学人物画,而未能深入庙堂。每念及此,惜哉,惜哉。还有一个胡素石先生是个语文教员,画一手十分少见的马远夏圭的北派山水,一树一石规规矩矩,大小斧劈运用极纯熟。只是我们年轻人觉得过于刻板,不是太喜欢。此外,李漫涛和陶尊五先生画小写意的花鸟,亦是品相端庄,文人墨戏的高手,写得一手好书法,还能冶印。像这样各有绝活的先生还不少呢。

我记得,每到星期六的晚上,这个名为柳州市国画小组的各位先生带着各自的新作,风雨无阻地来到一间挂着《思柳轩》牌子的文物商店里。老板是个收蒇家,准备好茶水。于是空白的墙面上立刻就挂上了林林总总的山水、花鸟、书法。于是,和我一样喜欢国画的年轻人,像小孩子过节一样欢喜雀跃。为老先生倒茶端椅,磨墨理纸。然后挤在先生的身后听他们在讲述自己的作画经过。有时候老先生会说什么地方画得好,那一笔是最为得意的,其它的先生亦可有不同的意见,于是就有了认真的讨论和善意的玩笑。老板有时亦把自己最近收到的字画古董拿出来给大家鉴赏,有古人的,亦有当代名家,甚至还有看走眼的假货。大家在饱眼福之后又是一番议论。热闹过后,最重要的时刻来到,老板铺好宣纸,笔会开始了,此刻先生们都互相谦让。最后,往往是年纪最长的邓老先生拈着长须开笔作画,于是大家屏住气息,眼盯毫端,时而点头、时而惊叹、时而会心、时而小声议论……就这样,一个晚上能看到三四位先生作画。夜深了,先生们卷好自己的画作,相约于下个星期的见面,在暗夜昏黄的街灯下,珍重道别。

这应该算是我的国画启蒙了吧,遗憾的是,由于年少气盛。我竟然没有拜这些先生们为师。但是,在我年轻的时候,的确和这些有着中国文化正统血脉的先生有过几年的永生难忘的雅集。其实,中国画和中国书法乃至中国的文化不正是这样代代相依、心手相传下来的吗?   在我上大学的时候,也还有为数不多而真有本事老先生,可是在那样风声鹤唳的年代,谁敢教?谁又敢学呢?

时光冉冉,2002年底在人山人海的上海博物馆国宝展里,当我素面朝天地与传统大师们撞个满怀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故乡小城里的这些历经磨难早已故去了的无名画家,水平无疑与大师们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但是一种香火再续、血脉相通的感觉油然而生,这种熟悉而过于久远的感觉让我再次有了切身地感动。

是的,对于中国的艺术和文化,其实并不须要更多的理论,须要的仅仅是像古人老祖宗那样每天读书、写字、画画、作诗、做功课、做学问、吃饭、走路和睡觉……五千年的中华文化不就是这样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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